張王氏是我奶奶,，這就是她戶口本上的大名,。小時候面對我的追問，她只好說出另一個似是而非的名字：王小女,。她雖沒進(jìn)過學(xué)堂,，不識字,，小腳，一輩子紡線織布縫衣做飯,，卻愛說話,，對誰都有表達(dá)表現(xiàn)的欲望，逮住一個人,，不管對方是否有興趣,，是否認(rèn)真聽，只管瞎著眼(很早眼睛就不好了)大聲說話,，有時候?qū)Ψ讲豢月曌叩袅?，她還在那里一個人侃侃而談。故，人送外號：王拍子,。

“王拍子”是她樂于承認(rèn)的外號,，她感覺沒啥不好，就是愛說話嘛!又沒有耽誤過自己干活吃飯睡覺,，也沒有說別人的壞話閑話,，只是自己夸夸自己而已。須知,，她夸起自己來可是一點(diǎn)也不謙虛呀：“狗咬三聲織匹布”,，說的是她是織布好手，活兒干得快,，但是據(jù)我四奶奶低聲旁白：我奶奶織出來的粗布不夠密實,，指頭能搗個洞;“半晌衲雙鞋底子”，但聽說奶奶做的鞋子曾經(jīng)一天就被穿爛幫了;“燒火做飯一肩挑”,，夸的是她做飯好,，但據(jù)我媽說，奶奶從六十多歲,，就沒做過飯了,，開始擺出婆婆的架勢，每頓飯等著端上桌,，幾乎不肯搭把手,。

人多的地方，一定有奶奶,。奶奶是有底氣的,，她生了三個兒子，個個爭氣,，多少都讀了些書,，都有公職，這是她最為驕傲的資本,。每每說起兒子來,，老太太毫不謙虛：我大兒子是個經(jīng)理(只是供銷社一般營業(yè)員而已)。二兒子是個銀行經(jīng)理(其實只是信用社一般職工),。三兒子是個空軍軍官(這個倒是真的),。別人順著她的話恭維，她會越說越高興,，甚至慷慨地答應(yīng)人家安排工作,，簡直嚇人。不過,，鄰居們都是了解她的,，奶奶是“王拍子”,。

沒進(jìn)過學(xué)堂的奶奶居然會背三字經(jīng)，只是不識字,，讀音很多錯誤,，教我的時候怎么也解釋不到位，那時候爺爺早已去世,，沒人能有耐心地來教我,。最不理解的是“茍不教，性乃遷……養(yǎng)不教,，父之過”,，我奶奶把這兩句合而為一混搭，變成了“茍不教,，父之過”令我大惑不解,，一直追問她“狗不叫喚了，為啥是父親的錯誤?”我奶奶也不知道此“茍”非彼“狗”,，只好亂解釋：狗都是教化出來的,，有賊就會叫喚，要是不叫喚,，就是沒有教化好。這個勉強(qiáng)的解釋,，無法令我釋懷,，直到上學(xué)識字，再看到原版的三字經(jīng),，才啞然失笑,。“昔孟母，擇鄰處”,，我追問孟子是誰,，奶奶的解釋是他是一個孟姓當(dāng)官的，留著清朝辮子的大官,，原來住在北京,，已經(jīng)死了好多年了。

奶奶也愛夸自己的身體棒,，用農(nóng)村話說是“扎實”,。我家住在七里河?xùn)|岸，小時候村民趕集經(jīng)常去七里河西岸的張村街,。有一次,，蹚水過河趕集，奶奶原本拄著一根拐杖,，有兩個陌生人夸獎奶奶“扎實”,，奶奶一高興,，直接把拐杖背在背上，徒手蹚水過河,，結(jié)果摔倒在河水里,，幸而剛好被鄰居看到，及時攙扶著送回了家,。我媽一邊給她換濕漉漉的衣服,，一邊囑咐她以后不可再逞強(qiáng)，已經(jīng)八十歲了,。我在一旁好笑,，奶奶指著我隨口就是幾句詩：“年少你莫笑白頭翁，花兒哪有幾日紅,，久后一日到了底,，你和我們一樣行!”

我奶奶自從嫁進(jìn)張家，這個家庭已經(jīng)在下坡路上了：一家四個抽大煙的,，眼看著好地良田越賣越少,，土地賣光，開始賣房子,。高屋大房賣掉,，住低矮的偏房灶屋，大家庭四分五裂,，各謀生路,。最后一天只能吃兩頓飯，好不凄涼,。但是奶奶仍然樂觀,，不覺愁苦，有時自己一個人回娘家長住,，順便借點(diǎn)糧食,。不埋怨，不抑郁,，這種順命而為的生活態(tài)度也算是一種生存智慧,。

奶奶經(jīng)常說：“話是開心斧”，簡直是經(jīng)典的形容詞啊,。在她的意識里,，要開心就要說話，用話語才能打開心門,。用現(xiàn)在的理論就是：用語言和世界建立起溝通的紐帶,。看,，我奶奶早早就洞悉了語言的真諦,，駕輕就熟地運(yùn)用了語言功能,。

愛“拍話”更是我奶奶的長項。記憶中,，奶奶從來沒有背后罵人,，沒有咬牙切齒地說過別人壞話，話雖說的很多,，涉及別人,，基本都是好話，表揚(yáng)的話,，涉及她本人的,，更是狠狠地表揚(yáng)，可真是個心地善良的老人家,。

酷愛“拍話”的張王氏84歲之后漸漸變得寡言了,，只有我們問她時才應(yīng)上一句半句，按醫(yī)生的說法是大腦遲鈍了,。再后來,，干脆對于問話也不回答了，整天像啞巴一樣沉默著,，至92歲壽終,。

清明回家，在院墻的一個墻洞里,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奶奶一只尖尖小腳布鞋塞在里邊,，難道是奶奶在和我們捉迷藏呢?掏出來看了很久，很驚奇驚喜,，不知道該怎么保存這個“古董”，還是把它放到了原處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