繳  公  糧（六）

―― 謹以此文獻給我長眠地下的母親

太陽偏過頭頂許多，光線卻更加炙人，四周滿是洶涌浮動的熱浪,，仿佛擦根火柴就能點燃。眼看我們的糧車越來越靠近糧管所大門,，只有十多丈遠的距離了，我索性離開父親,，獨自穿過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，走到糧管所門口,，看張明悛怎樣驗糧,。

張明悛是河東南谷縣人。據(jù)張小泉的爹老鴨子考證,，南谷縣的張姓和我們村的張姓原是同一個宗族：當年張姓祖先從山西洪洞縣搬遷過來之后,，一部分人留居在了南谷縣，一部分人搬遷到了我們村,；所以,，南谷縣的張姓和我們村的張姓算起來，還能排上輩分,。不過按照老鴨子的推算,，張明悛的輩分有些偏高，我們村的人大都問他叫老爺,、或者爺,，最低的也得叫他叔。

今年春天,，我們村的張姓族人派出代表去了南谷縣一趟,，和南谷縣的張姓族人聯(lián)親。說是聯(lián)親,，其實人人心里明白不過是因為張明悛在列營糧管所作驗級員,，繳公糧的時候可以多少給些方便。據(jù)說那天張明悛的爹高高坐在上面,，既接受了我們村張姓族人貢獻的禮物,，又接受了我們村張姓族人虔誠的朝拜，直樂得滿臉開花,。聯(lián)親是需要花錢的,，倡議者老鴨子就挨門挨戶的收錢,，每戶五毛。收到我們家時,，父親說：

我家沒錢,！

老鴨子氣鼓鼓的走了，走前留下一句話：

等到繳公糧的時候,，你娃子就知道鏵是鐵打的這句話啦,！

此刻，站在糧管所門口,，我看到張明悛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夾著鐵釬,，踱到了一輛糧車跟前，――糧車主人正是我們村的支書“啊”,。“啊”穿戴整齊,，站在車邊，不慌不忙的遞給張明悛一根紙煙,。張明悛接過紙煙別在耳上,，然后面無表情的一鐵釬扎下，抽出,，倒出一把麥粒在手里看看,，又扔幾粒在嘴里嚼嚼，就揮手放行：

優(yōu)等,！

接過書記員開出的單據(jù),，“啊”并沒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現(xiàn)，只是雙手背后,，沖著張明悛微微一笑,，便指揮兩個年輕人駕起糧車，朝向糧倉門前的巨型磅秤駛去,。

接下來,，我就看到了寬娃和要娃。中午在糧管所院內(nèi)軋水井前喝水的時候,，我曾看到寬娃和要娃各自提著一捆啤酒,，鬼鬼祟祟的鉆進張明悛位于糧管所后排的住房。現(xiàn)在,，寬娃和要娃眼睛滿含深意的望著張明悛,，臉上全是諂笑：

老爺……

張明悛依舊是面無表情，依舊是把鐵釬狠狠的插進寬娃和要娃家的糧袋,，依舊是倒出一把麥粒在手里看看,，又扔幾粒在嘴里嚼嚼，就開口說道：

一級！

寬娃和要娃立即眉開眼笑,，一面接過書記員開出的單據(jù),，一面連聲說道謝謝老爺謝謝老爺，然后便各自駕起糧車,，快步朝向糧管所院內(nèi)跑去,。

張明悛每踱到一輛糧車跟前，他的身前身后都會跟上一大群裸著醬赤脊背的繳公糧的農(nóng)民,，而糧車的主人則更是緊張的眼巴巴的望著張明悛的臉色,，暗自祈求他能夠網(wǎng)開一面，高抬貴手,，讓自家的麥子順利通過驗收,，順利進入糧倉。

當然,，能夠真正順利通過驗收順利駛進糧倉的車子還不到一半,，另外一大半的車子不是因為麥里混雜的石籽土粒太多，就是因為干度不夠,，而只好被主人灰溜溜的垂頭喪氣的駕起來退出隊伍,，沿著鄉(xiāng)道北側走了出去，找到地方或者重新攤開晾曬,，或者借來簸箕篩子，簸篩去其中的石籽土粒,。

終于,，太陽落山暑氣漸弱的時候，我們的車子完全挪移到了糧管所的門前,。張明悛手提鐵釬晃到我們的車前,，看了看車上的糧袋，又望了父親和我一眼,，突然就收起鐵釬：

下班,！

哎……

父親嘴里咕嚕一聲，然而張明悛仿佛根本沒有聽見,，只管夾著鐵釬,，昂首挺胸的走進糧管所，走向自己的住屋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