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三年前的事了。

得到母親病重的消息，我星夜兼程地趕回千里之外的農(nóng)村老家,。上火車前的那一刻,，月臺上，一位面目清秀的小姑娘在慘淡的燈光下忽然拉住我的衣角,，低聲求道：“阿姨，買一束康乃馨吧，明天就是母親節(jié)了,。”我望著小姑娘,，一大束康乃馨正安詳?shù)靥稍谒谋蹚澙?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滿是渴盼。急于趕路的我,，匆忙中買了一束紅色的康乃馨,。

一上車，整節(jié)車廂的眼睛都為之一亮,，所有的旅客都對著我指指點點,，夸我是一個孝順的女兒,，并說我的母親一定是個很幸福的人。而我卻慚愧地低下了頭,。

在我的記憶里,，母親這個詞一直就是苦難的象征。母親一生共養(yǎng)育了八個兒女,。在我剛學(xué)會走路的時候,，饑餓就剝奪了我吃奶的權(quán)利。八弟躺在母親的懷里,，叼著母親早已干癟的乳房,，并扯得老長老長，警惕地望著打豬草的我,。多少年了,，這一情景仍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里。母親孱弱的身子早已被八個兒女吸干了,。

列車有節(jié)奏地卡嗒卡嗒地響著,，手中的康乃馨也隨之微微顫動。雪白的車燈下,，幾滴露珠在花瓣間眨著晶瑩的眼睛,，整束康乃馨顯得那樣的動人，就像“意恐遲遲歸”的母親的心,。

上個世紀(jì)八十年代初,，父親做黃酒生意虧了本，變賣了家里所有的家當(dāng)仍還不清貸款,，從此不知所終,。家里更吃緊了。要強的母親沒有倒下,。為了八個正值發(fā)育的兒女,，母親親自犁完了自家的地就走鄉(xiāng)串鄰為富人家犁地；為了八個渴求知識的兒女,，母親每周徒步五十余里為城里人送煤球掙錢,。在我的腦海里，總忘不了母親淋著大雨躬著腰犁地的情形,！總忘不了母親為了節(jié)省藥費讓兒女們把她埋在剛曬干的麥堆里為她治療老寒腿的情形,！

一路上，這束火紅的康乃馨就握在我的手中,，美麗了所有旅客的視線,，卻沒有裝點我黯淡的心情。

高三那年，我只考取了一所地區(qū)師專,，家徒四壁的母親再也拿不出一分,，一心想考北大的我聽不進母親的勸言，決意復(fù)讀,。疼愛兒女的母親那一夜第一次打了我,。此后，從師專畢業(yè)的我就再也沒有回家,。我和母親之間竟隔了一層多么大的厚障?。?/SPAN>

如今,，母親老了,！她一定想她親愛的小女兒了吧？她一定想見她親愛的小女兒了吧,！小女兒,，這個讓天下所有母親感到溫馨的“小棉襖”啊,！而我……不知幾回回夕陽下，母親就坐在木格窗下等待我的歸來,！不知幾回回夢囈里,，母親就在喚著我的名字時醒來！趕到家里,，母親閉著雙眼,，一臉痛楚地躺在床上，臉色蠟黃,?？粗赣H溝壑縱橫的臉，我不禁淚如雨下,。母親像一下子嗅到了我的氣息,，鼻翼微微翕動著，兩顆濁淚頃刻溢出,。我握著母親粗糙而硌人的手,，靜靜地坐著，一聲不響,。母親和我,，只用心交流。

過了一會兒,，八弟進來了,，輕聲告訴母親，說我買了花要送給她的，明天就是西方國家人人崇拜的母親節(jié)了,。母親用鼻子嗅了嗅,，含混地說，她只聞到野艾的香味,。這時,，我才注意到在母親的木格窗下放著一束散發(fā)著幽幽暗香的野艾；這時,，我才意識到我錯了,。康乃馨,，是城市人的心情啊,，五月的鄉(xiāng)村，滿山滿野的只有野艾,！雖然,，母親從來不知道什么花叫康乃馨，也從未聽說過世上還有一個母親的節(jié)日,，但鄉(xiāng)村的野艾已經(jīng)是母親心中真正的康乃馨了,！

那次回家探親，竟使母親奇跡般地好轉(zhuǎn)了,！三年了,，作為農(nóng)民的女兒，盡管我戴著城市里才有的眼鏡,，盡管我知道母親節(jié)是舶來品,，但這一天是屬于全世界所有母親的。所以,，此后每年的這一天,，我都會從繁華的城市、雜亂的事務(wù)中抽出身子,，趕回僻遠的家鄉(xiāng),，去看望我的母親，去看望我的日漸衰老的母親,。母親并不希望我為她送上一束所謂的康乃馨,，她只渴望我為她送上一束鮮活的心情，只希望見到一個真實的我,。

我多想在母親的木格窗前站成一束康乃馨啊,，在母親的夢境里，永不凋零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《今日鄧州.湍韻副刊》第23期